【2012年】[BLEACH][弓亲、史塔克、莉莉尼特] 嘶嚎

“为什么要打我呢?我很害怕啊。你不爱我吗?”

 

莉莉尼特把这几句话打在短信编辑栏里,指头在发送键上停住了,她怔怔地看着这条简短的信息,犹豫着。过了一会,她咬着牙摇了摇头,手指挪到删除键上,把这些字一个一个摁了回去。然后,她又重新按起字母来,这次只输入了一句话——“你不爱我吗?”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取消键——不保存草稿,她放弃了。莉莉尼特揉了揉脸颊,早上挨了巴掌的右脸现在都觉得火辣辣的,虽然从一开始就不是很疼——一点都不疼,史塔克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不过当时正在气头上。要是她把短信发给他,无论如何,史塔克都会留心的,至少会留心很长一段时间,绝对不会再生气地揍她,哪怕佯装都不会,还要为了早上的事跟她道歉呢。这样不好吗?可是,莉莉尼特却一点儿都不想发短信,也不想用任何形式告诉史塔克,说她很受伤害。一来她觉得这些话说出来有点儿恶心,很不好意思;再来——

 

史塔克会愧疚的。

 

对啦,她一点儿都不希望史塔克再愧疚,不开心,至少是为了她。史塔克最近的日子过得很不好,一直都不好——史塔克不是个懂得乐观的男人,那就别让他再烦心了。史塔克爱她,很努力了,而她也爱史塔克,所以多少试着让他好过一点也是应该的……

 

不……不是这样的。紧接着,莉莉尼特在心里又很诚实地否定了这个想法。为了让史塔克过得更好一点?她当然这么希望啦,但是,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又有什么关系呢,什么都不说,单单生着闷气不是会让事情更糟吗?为什么不做些什么呢?那些她知道会让情况变得更好一些的事情?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可是全都跟刚刚的短信一样,停留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阶段,就又被消除了。

 

所以,这就是了:其实莉莉尼特根本不想让事情变好。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太荒谬了;人怎么可能会不希望事情变好呢……她截住了自己的思维,不再想下去了。思考这些问题让她的胃有种难以言喻的绞扭感。

 

用拇指提了提滑落的书包肩带之后,莉莉尼特把手机和冻得通红的手指一起塞进了大衣口袋里,她仰起头,瞧了瞧灰蒙蒙的天色,呼出一口白雾来。天气变得很冷了,冬天肯定快要来了,傍晚的风非常尖锐。今天的社团活动临时取消了,她离校的时间相对早了不少,一个人哆哆嗦嗦地徘徊在校门口,多傻呀?没有朋友陪着她。莉莉尼特当然有很多朋友——朋友,都是些可爱的家伙,跟她一样很能捣乱,无忧无虑地让那些老古板教员哭笑不得:跟她多合得来啊。不过她把他们都打发走了,她一个人烦心的时候,总是把身边的人都打发走的。时常她阴暗又孩子气地想,还是在某些方面,那些朋友就跟蠢猪一样。他们当真无忧无虑的心,对于她在这里唉声叹气的理由,连半点都不能理解。

 

那又怎么办呢?她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呀。肯定不要提早回家,就算是平常,一想到史塔克皱紧的眉毛和爱答不理的话茬,她就又难受又来气,但平常她可以用大声吐槽和上蹿下跳来盖住这些情绪,可是今天,今天……早上还发生了那样的事呢……莉莉尼特恨恨地跺脚。史塔克爱她,她也爱史塔克。她不想让史塔克再伤心了。不过这可不是说,她就要原谅他了。

 

的确没事可干,又冷又无聊,莉莉尼特考虑过玩玩手机游戏打发时间,但兜外的寒风阻止了她的手。或许她可以慢跑,反正现在街上没什么人,她也不在乎被围观冒傻气,她可以徒步到下一个公交车站点,再下一个……说不定直接走回家呢,也许时间差不多。

 

“莉莉尼特?”

 

明明都打算出发了,莉莉尼特迈出的脚踢中了小小的石子,又收了回来。她一面迟钝地判断是谁在叫她,一面缓缓转过身去,看着面含疑惑的弓亲。

 

“呃……你来我们学校干什么?”

 

“你傻乎乎地站在你们学校门口干什么?”

 

莉莉尼特噎住了,只好抿着嘴向上瞟着这个男人。绫濑川弓亲个头不高,或者按她的话说,绫濑川弓亲个头矮小——莉莉尼特对天发誓,再过个两三年,她就要用胳膊肘直接打压这个男人的头顶;他长得就像是,怎么说呢,像是顶级的时装画册里的模特儿照片一样,但是他淡紫色的眼睛要比那些浓妆的模特儿的眼球俏皮、灵动不知多少倍。要不是动不动就想要掐死他,莉莉尼特倒愿意一直盯着他看呢。今天他纤细的身体包裹在浅米色的风衣里,打扮的心思似乎是花在袖子上了一点——有着别致装饰的袖扣凑到她眼前了,弓亲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向她。

 

“还打算继续留在这儿?”

 

哼了一声,莉莉尼特抓住了他的手,就跟弓亲本人一样,这也是只对男性来说过于瘦小的手,但是又太坚硬,莉莉尼特觉得握住的那些细细的指头简直就是脆生生的,力气大一点是不是就会折断呢?弓亲牵着她走向路边,他的车正停在那里,一定是在开车途中见到莉莉尼特,特意为她停下来的,想到这个,莉莉尼特的心里涌上来一股不自在的暖流。

 

她坐上后座,他们开着车又往前了一小段路,靠近一个岔道口,弓亲又停下车,从副驾驶座位上拿了包裹下了车。就算他不示意,莉莉尼特也知道坐在车里等他一会儿,她也从不打算问弓亲这是干什么去,这个男人日常涉及的事情五花八门。弓亲的身影拐进岔道一边,消失了。莉莉尼特在温暖的车厢里安然地掏出了手机。

 

在游戏的背景音乐里,驾驶座的车门开了又关,莉莉尼特抬起头的时候,弓亲已经绑好了安全带,正偏过头看着她,浓密眉毛的眉梢和饱满嘴唇的嘴角都弯着他一如既往的欢快。

 

“那么我去吃晚饭,就请你一顿吧。你来挑地方?”

 

莉莉尼特在后座上别扭地挪了挪屁股,皱起了眉。随便吧。她的嘴唇翕动着,一定没有发出声音,至少没有让弓亲听见。她不太愿意跟弓亲呆在一起,总是很不自在,倒不是说她讨厌弓亲——虽然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男人。她喜欢看着弓亲跟史塔克呆在一起。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也不在乎社会上可能会有的眼光。她觉得弓亲跟史塔克十分般配,哪怕说是工作性质呢……她甚至搞不清史塔克究竟是做什么的,但是她知道跟弓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史塔克跟弓亲在一起的时候,偶尔,眉间的线条会柔软的放松下来,那跟史塔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的叹着气的舒缓是不一样的东西,虽说没有那么彻底,但是,更激烈,更……美丽。如果是弓亲的话,就会用这个词。

 

但是她不喜欢跟弓亲独处,她永远不知道怎么跟弓亲说话,她捉弄不了弓亲。就算话里带刺,也每每都被弓亲呛回去,“就像逗小鬼一样,你本来就是个小鬼”,搞得她只想弄死他;但一转眼,弓亲对自己的照顾又让莉莉尼特脸红起来了。

 

就像现在,她就不安地左顾右盼着,不情愿又不好意思,就算是大声重复一句“随便吧!”似乎也十分困难。

 

弓亲扬起下巴;他没有刻薄的细眉毛和薄嘴唇,可单只是这个尖尖的下颚就让人觉得十分锋利、充满攻击性了;接着他挑起眉梢,用足了嘲讽的语气:“怎么啦?”

 

“吵死啦!”莉莉尼特打了个激灵,冲他喊了起来,“我在想呢!……想不出来,你就随便挑吧!”

 

“是哦,”弓亲的脑袋已经缩回了驾驶座前面,还露出来的一点柔软的鸦色发丝颤动了几下,大概是在耸肩吧,“那我就开得远一点了,其实就算你刚才说了其他的地方,我也会找理由否定啦。”

 

这个混账!莉莉尼特捏紧了拳头,很快又放松了下来,她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侧过头去看着倒退的街景,天色变得更暗了,等到平日里放学回家的时间,她跟弓亲能不能吃完晚饭啊?史塔克会……

 

“你跟史塔克吵架啦?”

 

她的手指又捏在一起了。

 

弓亲的姿势没有变化,左手实握着方向盘,右手暂且空闲在一边,莉莉尼特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淡紫色的眼睛冲着身后的车辆时不时敏捷地一瞥。他刚才开口了吗?问她和史塔克……弓亲怎么知道?当然了,他总是能把莉莉尼特想玻璃一样看透,可是他为什么要问呢?这不是他的作风,他几乎从不问别人的事,就算是他们。

 

一声叹息。

 

“问你话呢,这么无精打采的。”

 

“唔哦……”莉莉尼特含糊地应着,不确定到底该说什么,其实她很期待有人问问她,然后她就要把今天早上的事全盘托出,跟那个人一起大声批判史塔克,骂他居然还敢——她又摸了摸右脸颊,火辣辣的触感,其实早就消失了。史塔克只不过是胳膊抡过来,只是轻轻刮过了莉莉尼特的脸——客观地说,她躲开了。但是留下伤害的是史塔克抬手的一瞬间,这让她又生气,又害怕,又委屈——当时史塔克那愠怒的表情,他居然敢——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对弓亲说,“鸡毛蒜皮的事罢了,只不过史塔克是个白痴。”

 

驾驶座上传来了轻轻的笑声。

 

“说的没错,他就是个白痴……”弓亲的话闷在笑声下面,“你可别为了一个白痴大动肝火了,不然小小年纪就会长出皱纹的。”

 

“你唬谁啊,”她咕哝着。

 

然后是沉默,很长时间——只有道路上偶尔的汽笛声,弓亲从不打开音响,接下来,莉莉尼特张开了嘴,她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却听见自己问到:“你呢?”

 

“什么?”

 

“你跟史塔克怎么了?为什么你好久都不去我家了?也没看到史塔克给你打电话,他最近脾气一直很糟,也不好好吃饭睡觉……”莉莉尼特咬住了嘴唇,她不想说下去了,一开始就不应该开口的。

 

后视镜里的淡紫色眼睛还是敏捷地瞥着。

 

“我有工作。”

 

“你忙死了!”莉莉尼特说。

 

“最近是忙死了。”

 

她知道弓亲说的是真话,就算他特意开着车带她去市中心吃晚饭,要是说忙死了,那他一定很忙。这个男人如果不垮掉,别人是看不出来他有多累的。但是莉莉尼特知道,大概知道。

 

“好好照顾他,好吗?”弓亲突然又说。莉莉尼特没有回答,这一次沉默蔓延到了饭馆里。

 

他又吃的很少。莉莉尼特咬着汉堡想,弓亲总是吃的很少,而这半天几乎只是坐在她对面喝热牛奶而已——一个成年男人坐在她的对面默默地喝着牛奶。莉莉尼特在心里冲他比过去一个怜悯的中指:就算再怎么努力,他也没有长高的机会了。

 

他们的座位在窗边,天完全黑了。室内有着柔和的灯光和音乐,使外界的漆黑天幕看起来怪冰冷无情的。她抓过橙汁,吮得两腮凹陷,又鼓了起来。几点了呢,她没有看表,一定很晚了,比平常都晚,史塔克该开始担心她了吧?

 

她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开始吃甜点,就让弓亲把牛奶杯的杯底都喝穿好了。没让她白等,不一会儿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莉莉尼特把它从桌面上拾起来,看见史塔克的名字,眨了眨眼睛,她让音乐又响了几秒,才摁下接听。

 

“莉莉尼特?”史塔克的声音和早上一样疲惫,“你去哪儿了?”

 

“我在外面,”她老老实实地,含混地回答,“……吃饭。”

 

烦闷的呻吟声。

 

“家里还有剩菜呢。”

 

“你就自己解决吧,”莉莉尼特促狭起来,她忍不住,就算还生着史塔克的气,她还是忍不住开玩笑了:“这个世界迟早因为剩菜剩饭背叛你,你这废柴大叔。”

 

“太无情了。”

 

弓亲的视线从杯子里转移到她这里,停留了一两秒,笑了笑,再度挪开了。他好像终于想起来面前的半个三明治,抓起它塞进嘴里。背往后仰了仰,他靠在软椅背上,头偏向被黑夜扑打的玻璃。

 

莉莉尼特不急着挂电话,跟史塔克说了很多有用没用的废话。史塔克好像又恢复了平常的史塔克,他俩,没大没小的。莉莉尼特的心又安定了下来,她似乎明白了,她之所以什么都不做,是因为她不应该做什么让事情好起来,不应该做,事情总是会好起来的,自动好起来。要是她再忙忙叨叨,发短信啦、胡乱倾诉什么的,不是只会打乱本来的秩序吗?她想起来本来打算给史塔克的短信……“你不爱我吗?”这是纯粹的废话…… “我很害怕啊。”但是,史塔克也一样很忧心,不只是她一个人……“为什么要打我呢?”他们只是都情绪失控而已,史塔克一直都不是个像模像样的大人,偶尔一两次也就原谅……

 

又一阵音乐响了起来,莉莉尼特自谈话里看向对面,弓亲正把手机从风衣内袋里拿出来,音乐声一下子就变大了。他看着手机屏幕,眉头皱了起来,在他白净的额下拧成盘结的疙瘩。

 

“你在跟谁吃饭?”史塔克突然硬邦邦地问。

 

她还没回答,弓亲朝她晃了晃手机,起身离开时摁断了音乐声,他说“喂”的时候已经离桌子有一段距离了,史塔克应该没有听见。

 

其实他听不听见又能怎么样呢?史塔克可不会阻止她跟弓亲一起吃顿晚餐呀,他不是还烦恼她一直不肯好好跟弓亲说句话吗?

 

“还能是谁,放学之后有人提议而已——”

 

“是吗?”

 

莉莉尼特感觉青筋一下子蹦上了额头,“什么叫‘是吗’?!”

 

“不……算了,不要回来太晚。”

 

“你给我说清楚,喂——喂?”

 

莉莉尼特气呼呼地把手机摔到盘子旁边。直到她怒不可遏地把甜品也全都一扫而空,弓亲才做回桌前,烦躁地来回翻着手机。

 

“我可能来不及送你回去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不看向她,“我有急事。”

 

“我已经吃完了,多谢你的招待,”莉莉尼特不多问这个,“你结账就行,我一个人坐车——”

 

“时间太晚了,我可不放心。”

 

“你不放心什么?史塔克都——”

 

“他是个白痴。”

 

莉莉尼特又被噎住了。

 

“我的朋友正过来呢,”弓亲咬着拇指说,他焦躁到一定程度就会这个样子,亏得还能保持指甲整齐,“走的方向跟我相反,会路过你家的,我来让他把你送回去。”

 

“不用麻烦了——”

 

“别废话,背上书包赶紧一点儿!”

 

她妥协了,弓亲可不只是烦躁焦躁的问题,这个男人已经暴躁得随时可以进入狂化。莉莉尼特不是第一次见到——所以说绫濑川弓亲不是个讨人喜欢的男人,在他经常性的脾气暴躁里,还总是会发生一些跟血和泪有关的事情,就算莉莉尼特不担心自己遭到那样的待遇,也不乐意再去拨弄他的神经了。弓亲一面打着电话一面付了账单,甚至没要找零。莉莉尼特提着书包一直跟在他身后。他们站在中心广场边的路标下等弓亲的朋友,弓亲的视线还是黏在手机上,是什么事情呢?莉莉尼特突然想要问他了,看到那张困扰的脸,实在会不自觉地希望帮他做点儿什么。

 

但弓亲只会生气吧。他不喜欢别人多管他的事,就像他不喜欢多管别人的事,不管是好意还是恶意。弓亲总是浑身带刺,就算他对莉莉尼特和史塔克刻意收敛,不过——莉莉尼特看着他无声开合、骂骂咧咧着的嘴唇,本性难移嘛。

 

莉莉尼特又想起他刚才在车上问她史塔克的事情,这很不寻常,为什么?

 

越是想,越是关心起来。她在衣兜里搓着手,眼睛盯着弓亲,他微弱地啐出几个脏字,把手机往掌心里翻转一握,重重地垂下手去。他低下头,看看莉莉尼特,从鼻腔里扑哧一声,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安抚意味的笑容。

 

她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他的瞳孔一下子缩小了,本能似地,那只袖子想挣离她的手,不过她可不管,她只顾张开嘴——

 

弓亲的手机又响起来了。袖子离开了她的抓握,他接通了电话。莉莉尼特的手在半空又悬了一阵子,才怅怅地落下。弓亲半背过身子去讲电话,开始一直都在“嗯”“是的”地应着,突然声音刺耳地扩大:“什么?!”

 

莉莉尼特有一点被吓到了,但弓亲的声音又缩回了常态,他的身体已经转了回来,绷直的像根木杆。他的表情越发冷硬,眉间的疙瘩越拧越沉重,牙齿咬住了下唇——他的手一下子扣上了莉莉尼特的肩膀,坚硬的手指就像是细钳子一样。

 

“你别走开,他会认出来你的,等着他,知道吗?”

 

之后他的话头就又转回手机了,“我立刻过去,”他说,“请再说明一下……”

 

手掌又一次拍了她的肩膀,可能是某种敷衍的道别,米色风衣的下摆在夜风里一卷。莉莉尼特眼睁睁地看着细瘦的身躯湮在行人和灯光里了。

 

太不负责任了。她目瞪口呆地想。怎么就这么把她抛下,走了呢?“别走开”……别走开等谁?她当然不认识对方,太荒唐了,谁等得下去啊?她要去车站了,如果有人来找她空得一场,那也不管了。她又不是任人捎来捎去的小猫……

 

“呃啊啊啊!”

 

她惨叫起来,一张人脸倒悬在她的眼前。凶狠的、棱角分明的、光秃秃的男人的脸,光秃秃的……这张脸上的嘴张开了:

 

“你鬼叫什么啊?小鬼。”

 

“你——你有什么资格问——突然凑过来——你是白痴啊!”

 

“唔,那么我没找错人,你就是莉莉尼特,”秃头的男人直起腰来,挠了挠脖子,“弓亲呢?”

 

这个人就是弓亲的朋友了,完全——不像。一个肌肉发达的高个子男人,可能比史塔克矮一点吧,不过壮实很多;随便的夹克衫;没头发;皱起的细眉毛、更高的鼻梁和抿紧的薄嘴唇;细长的眼睛端详着她,只有锐利的眼神跟弓亲一模一样。

 

“呃……”莉莉尼特张了张口,怎么说明呢?“——跑了。”

 

秃头的大个子捏了捏鼻梁:“这个白痴。”

 

莉莉尼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算是附和。那个白痴,全都是白痴。

 

“好了,”高个子说,“总之,来吧,我送你回家。”他把手伸了过来,抓住了莉莉尼特还提在手上的书包,这不是她熟悉的动作,但莉莉尼特还是松了手,让他把自己的书包甩在宽阔的肩膀上。

 

她跟紧了扛着她的书包的高大背影,走进停车场,路过了弓亲原本停车的位置,已经换成了一辆花里胡哨的改装车。高个子的车是辆有着巨大车厢的……这是什么车呢?莉莉尼特不懂这个,她也不在意。他为她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踏板很高,莉莉尼特踮着脚,抓住门把手,努力一蹬,但却脚下发滑,快要摔下去了,太糗了——她倒吸一口冷气,一只手接住了她。

 

那只手相当巨大,比起弓亲来说——甚至比史塔克的手还要大。就算隔着衣服,莉莉尼特也能感觉到它的粗糙和温暖,简直包裹住了她的半个后背。

 

“啧,”手的主人在她的背后咂嘴,使了力将她擎了上去。莉莉尼特手忙脚乱地爬稳,坐定,长长地吁气。车门被关上了。

 

她的眼睛在黑暗里捉到了什么发亮的东西,在手闸旁边放着,粉晶晶的——软糖的包装袋。那一侧的门开了,对方上车之后似乎也注意到了糖果,低低骂了一声,似乎是在骂弓亲,把它抓起来丢给了莉莉尼特。

 

“……谢谢,”莉莉尼特拿着糖,又接过自己的书包,“呃……”

 

“我是斑目一角,”男人系好安全带,拧动了钥匙,“不用跟我道谢,都算在弓亲头上了,”他又指了指粉色的糖袋子,“这也是那白痴扔给我的玩意——系好你的安全带。”

 

车开动起来了,往家的方向驶去。一角和弓亲一样没有开音响,可能他们都从不开音响,是有什么道理吗?司机是个沉默的人,这一点也跟弓亲一样,莉莉尼特觉得有一点窘促。她时而看着窗外,时而把注意力落在书包拉链上,不知为什么,她不想掏出贴在大腿上的手机,其实那硌得她很不舒服。偶尔,她的目光也看向握着方向盘的人,完全不注意她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了,莉莉尼特本来就不喜欢太安静,更何况,她又不是没话想说。

 

“你跟弓亲一起工作?”

 

“差不多,”对方很快就回答了,眼睛朝她看了一下,算是礼貌吧。

 

“差不多?”莉莉尼特判断他没有不欢迎的意思了,紧着问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倒底是做什么的?”

 

“你不知道啊?小鬼,放学后你还跟那家伙在市里跑来跑去的,连他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啊?”

 

“他不说啊,总是糊弄。史塔克也是……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哈,他大概是觉得跟小孩子说不好吧,”一角笑了一声,莉莉尼特不满地撅了撅嘴,小孩子……“我是无所谓,告诉你一点儿也没什么,小鬼也迟早要明白事理的。”

 

“别叫我小鬼了,”莉莉尼特哼哼唧唧地抗议,对方完全没理她。

 

“怎么说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那家伙是个律师,当然啦,不是什么一直接正经事务的律师,常常牵扯一堆黑白不分的麻烦事,你可别说你没猜到。”

 

“律师,”莉莉尼特耸耸肩,“说他干不正经的事倒是意料之中,律师嘛……”

 

“他相当在行呢,”一角笑了起来。

 

莉莉尼特不知道该怎么接着说了,“你说你差不多跟他一起工作……”

 

“别的方面,”一角腾出手挥了挥,“本行是不一样。”

 

“那史塔克呢?”莉莉尼特抢着问,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嗯……你认识史塔克吗?”

 

一角愣了一愣。

 

“啊……你的父亲。”

 

“他可不是。”

 

“唔,抱歉,你的监护人,是吧?……是啊,我认识他。你连他也……?”

 

“他是……”

 

“这个嘛。关于你——关于他的事情,这不好说,具体应该只有弓亲比较清楚了。”

 

莉莉尼特盯着那个男人在路灯和黑暗的交替里分明的侧脸,嘴唇不由自主地抿紧了,一角只是含糊地说了些表面的东西,她不打算再问下去。她的手也不知何时,紧紧环着书包,用力得关节很疼。她只是好奇,史塔克从来不告诉她,就算是问也没用,那她会努力不问的。史塔克,或者弓亲,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在别人的眼里扮演怎样的角色,跟她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呢?她在家的时候,史塔克总是在家,跟她吐槽、互相找茬取乐……他们从不缺钱,虽说也算不上富裕,一直如此,从她的记忆开头至今,他们就是这么生活的。但她也几乎不记得尚未认识弓亲、家里不被他频频拜访的日子了,干嘛要记起来呢?那个画册上走下来一样漂亮的、瘦小尖锐的、性格怪异的男人,永远和她发生有着小火花的摩擦,永远也不能跟她安适地相处,可是却溶解在她的生活中了——她的,史塔克的生活中。史塔克——要是没有史塔克,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她最爱、最爱的人,毫无疑问,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做什么……做什么,他们都一定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弓亲很久没去他们家了。

 

他说是工作的问题,是吗?反正莉莉尼特选择相信,所以,这都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变好的,就像今天早上愤怒的史塔克,在电话里又跟她开起了玩笑一样,虽然他很烦闷,弓亲那么忙碌,可等到这一段日子过去,又会恢复到……

 

路上明明暗暗的,时而嘈杂,时而静谧。一次也不用她指路,车子驶进了白色路灯光线的窄窄巷子,到家了,一角没有停在门口,还要拐两个弯才行,莉莉尼特半理解不理解地注意到了。她打开车门,这次灵活地跳下车子,回过头,正打算再跟一角道一次谢。

 

“喂,小鬼,”一角眉头锁起的严肃的脸探了过来,“有些话不一定是我该说的,不过,你得记好。不要想太多,你的监护人,或者弓亲,好吗?我认识他很久了……”

 

莉莉尼特没有说话,这些都是她知道的,出于礼貌,她才没有打断他。

 

“你不是正经地上着学吗?把心思多花在上面,就这么正经地走下去吧——那样的人已经别无他求了。”

 

她的下巴颤动着,自己是在点头吗?她没有再说一个字,一角把车门关上,开走了。汽车尾灯和马达声消失得很快,小巷里只剩路灯轻轻的嗡嗡声和柔柔的白色冷光。

 

莉莉尼特把手里捏着的糖果塞在裤子口袋里,慢慢把书包背上肩头,用着每天惯有的踢踏步子走向家门口。没有敲门,她自己掏了钥匙,防盗门旋开了,门厅的灯光和电视的声音一起泄了出来,她走进去摔上门,踢掉鞋子,直冲进客厅,史塔克横在沙发上,她把包砸在史塔克的腿上。

 

“哎哟。”

 

史塔克无精打采地痛哼一声,抬起一只手,“吃得好吗?”

 

“肯定比你好。”

 

她说着挤开书包和男人的小腿坐到了沙发尾,史塔克居然在盯着新闻看,真是的。手旁的茶几上有些水果,莉莉尼特顺手勾来一个苹果咬下去。

 

“你先洗手。”

 

“你先别把脚朝着吃的。”

 

遥控器也被她抢了过来,怎么能一直都让史塔克受国际新闻的荼毒呢。他们看电视看到很晚,史塔克打了很多个瞌睡了,终于认真起来赶莉莉尼特去睡觉。莉莉尼特草草地洗漱,钻进自己的房间,点起她想丢掉很久的台灯:粉色灯罩打出的粉色灯光和滑稽的卡通外形,太傻了。为什么还不丢掉?她是为了再检查一遍,确认没什么不能糊弄过去的作业,仅此而已。完成后她把心满意足的自己塞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到了第二天她离开家的时候,他们的吵架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了,一切安好,史塔克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紧紧皱着的眉毛真是要命。莉莉尼特弄撒了他的咖啡,在抱怨里拎着书包冲去学校了,天气和昨天一样阴呼呼的,云翳沉沉,但是又能怎样呢?太阳还是要出来的。她在学校度过一如既往的白天,社团活动恢复了,结束后她搭公交车回家。

 

那条小巷。她走到一半的时候,路灯亮起来了。忽闪一下,停顿,白色的灯光明晃晃地洒下来,马上被夕色吞得柔缓。为什么这里的路灯是白色的呢,在这座城市可不常见呀——有的时候莉莉尼特会思索一下,但这毕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房子里没有灯光,莉莉尼特愣了一下。史塔克不在家吗?

 

她脱掉鞋子,顺着墙摸了几步,把电灯打开,门厅里静悄悄的,房间的门都关着,空气一点儿都不暖和,史塔克也许真的不在家……莉莉尼特挠着脑袋,这可不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不过,在有下一步考虑之前,她就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叹息。

 

“再见。”

 

史塔克的声音从他的卧室里传出来。

 

莉莉尼特放下书包,走向那扇门。她握住把手,转动,门是可以打开的,她拉开一条缝,把脑袋钻了进去。

 

房间当然没有开灯,窗帘也拉着,被今天的最后一丝天光混着人造灯火穿透,使她看到史塔克坐在床边的黑色剪影。

 

“史塔克?”她轻声叫着。

 

剪影变形了,伸缩着,然后床头灯被打开,暗橘色更清晰地画出了史塔克。他还穿着睡衣呢,也许今天一天都没换下来,根本没出门吧。他的黑头发乱蓬蓬的,胡渣更明显了,疲惫的黑色眼睛……看着她,史塔克理了理挡住眼睛的头发,慢慢把电话放下了,他懒洋洋地伸展着身体,打了个哈欠:“……莉莉尼特?你回来得太早了吧?”

 

“一点也不早。”

 

“是吗……我没有注意看时间。”

 

莉莉尼特迟疑了几秒,还是从门缝里钻了进去:“史塔克……怎么了?”

 

“没什么要紧的事,”史塔克往后一仰,脑袋栽进了靠在床头板上的软垫。莉莉尼特爬上他的床,坐在他的身边,一歪上身压在他的肚子上,他瘦削结实的身体在被窝里捂得热乎乎的。

 

“你昨天晚上跟弓亲在一起,怎么没告诉我?”

 

莉莉尼特抬起头,又跟史塔克对视,史塔克的眼睛里没有她担心的神采,但是那又是蕴含着什么感情的眸子呢?

 

不安还是又爬回来了,莉莉尼特移开了视线。

 

“没什么大不了的呗,我在学校门口遇到他,就被他拐跑了而已。”

 

“哎呀……”史塔克发出了一连串含混的声音,但是没有再说什么话。莉莉尼特捉住了他的手,长长的、骨节分明的大手,那些手指尖怎么这么冰凉,他不是在床上捂了一天吗……

 

“你怎么知道我跟弓亲出去了?刚才就是他给你打了电话,是不是?”

 

史塔克没有回答,这是不否认的意思,她就是知道。莉莉尼特用双手握紧了冰凉的手指,只感觉寒冷刺进她的掌心,就不能凭着自己的温度……

 

“你们到底怎么了……”

 

莉莉尼特低声说,史塔克朝后仰着脖子,发出一声一声长长的叹息,她莫名地就听出来了许多的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什么?

 

“你们……吵架了吗?”史塔克摇了摇头,是呀,她从不见史塔克和弓亲吵过架,他们的相处总是和温润的水流一样。但是……

 

她突然说道:“可是弓亲再也不会来了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没有经过大脑,一点儿都没有思考,弓亲再也不会来了……她是想这么说,还是给变成了问句,多徒劳啊。为什么要这么想呢,她想起昨天晚上,她坐在温暖的后座上,那个男人脸上小小的欢快……他总是尽可能带着欢快,就像史塔克总是尽可能带着睡不醒。弓亲从来没有骗过她,他只是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但这每每都要唬住她。她知道的,一直都……

 

“别瞎想,我们总是要一起工作的。”

 

“工作!”她突然喊了一声,这是怎么了?她……“你有没有搞错啊,我还以为工作才是你俩呆在一起的幌子呢!工作?你都从来不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你都——”

 

“别吵,白痴,”史塔克抽出一支手,在莉莉尼特的额头上拍了一下,“你用不着什么都知道的。”

 

“你才是白痴呢,”莉莉尼特咬着牙说,“我才不想什么都知道呢,我就想知道跟我有关的事。”

 

“这件事跟你无关。”

 

莉莉尼特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史塔克!”紧接着她吼他,手使劲拍他的大腿,很响亮的一声,“史塔克……!”她又吼了一次,要说什么来着?这样真傻,但是她心里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就在几分钟之前,就在她站在家门口掏出钥匙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啊。

 

“你怎么总是这样?你明明知道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对的……你还晃晃悠悠个什么劲儿?怎么跟我无关了?你的事怎么可能跟我无关呢——你——你和弓亲——你们两个笨蛋——混账——”她语无伦次的,她自己也知道,可是只能心里干着急,“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她要说出很丢脸、很幼稚、很不讲理的话了,但是她不能阻止自己。

 

“你不在乎我吗?你不爱我吗?”

 

史塔克一直都不说话,一个字也不说,疲倦的黑色眼睛直直地看着莉莉尼特的脸,只有她问到最后一句话,那双眼睛里才有了别的波澜,烦躁,或者愠怒。她不知道是哪一种,但是都让她猛然闭了嘴,她还抓着史塔克没抽出去的那只手,冰做的指尖把她的手都冻麻了。

 

莉莉尼特打着冷颤。

 

“还是你觉得我会不爱你呢?”

 

她还是接着说下去了,她知道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的,但是有的时候,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就是要明知故犯,把事情引向谁也不喜欢的、痛苦的方向。她想不透为什么,但却意识到又默认了这样的事实了。

 

“莉莉尼特,”史塔克硬梆梆地警告着。

 

“你就是活该!”她大吼。

 

史塔克空余的那只手一下子拍上了床头桌,这也是一种警告。在以前,他被她烦得不行了的时候,常常这么做,莉莉尼特就会笑嘻嘻地继续烦他,烦死他。但是这一次……她想起来了,昨天早上冲着她愤怒地抬起的手,她放开了史塔克,不自觉地拂过自己的脸颊,早就不存在的火辣辣的触感就像探进了她的骨头里。

 

莉莉尼特从床上跳起来,她狠狠瞪着史塔克,那个男人在灯光下打出阴影的高颧骨和喘着粗气的挺鼻子在她的视线里像石刻的一样冷硬。她不想再和他呆在一起了,离得越远越好,离他越远越好……

 

她冲出房间门。几乎没有停歇,这么做多么愚蠢、不懂事她比谁都清楚,可是又能怎样?她踩上鞋子跑了出去,把防盗门在身后甩上了。史塔克似乎没有动作,他最好不要,他就是个白痴。莉莉尼特跑出了安静的小巷,挣脱了白色的柔柔的光晕,气喘吁吁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她有种感觉,再也不想回去了,再也不想呆在史塔克身边。这是错误的,她当然知道,她只是突然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了,不跟史塔克在一起她又能去哪里?

 

但现在她能去哪里呢?不论如何她暂时是不会折回去的,幸好一直没有脱掉外套,不然现在就惨了。莉莉尼特没带书包和手机,明天还要上学呢……她不能一直都在外面逛来逛去呀。史塔克为什么不追出来?他在想什么,不担心吗?因为她什么都没带,难道他还以为自己在外面散会儿步就会回去吗?

 

可是她心里却有更深的不安,史塔克常常自言自语地说“又能怎么办呢”……就算他追出来,就算他追上跑出家门的莉莉尼特……又能怎么办呢?莉莉尼特依稀知道史塔克经历过很多没有办法的事,不论如何就是没有办法……这样的事。要是他一直这么觉得……她不想再替史塔克跟自己说话了,她宁愿赌气。

 

她能去哪里呢?

 

真奇怪,第一个蹦进莉莉尼特的脑子里的是一只巨大的、粗糙的、温暖的手,稳稳地接住了她的后背,让她不会摔倒……她攥紧了外套,难受地低下了头。

 

这个当然不可能。但是,其实她也没什么选择,她是不会去同学家的,心情不好的时候,没有一个朋友让她顺眼。她别无选择,不能逃得更远,她只能跑进另一个会令她满心难受的地方。但至少,现在那里比她自己的家要好一点了。

 

莉莉尼特还有一点零钱放在口袋里,她也很庆幸这个。计程车直接打到弓亲的住处,那是栋很高的公寓,但是莉莉尼特就是不愿意乘电梯。她大步跨上楼梯,尽可能地快走,让自己上气不接下气,汗珠从发际淌了下来。她跌跌撞撞地奔到弓亲的房门之前,艰难地往肺里挤着空气,她几乎抬不起手,就干脆抬脚用力踹门,她觉得那扇门就在她的脚尖前变形。

 

弓亲接纳了她。他一开门,莉莉尼特就直接踢中了他的小腿,直到他把冲好的热乎乎的奶茶递给她的时候还是一瘸一拐的。莉莉尼特接过杯子,弓亲朝她晃了晃手机,莉莉尼特哼了一声,偏过脸去。踟蹰的悔恨抓住了她,如果弓亲一点儿都不想跟史塔克讲话呢?她之所以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因为他们俩呀,她才跟史塔克生了气,又牵扯了弓亲……

 

“史塔克?”弓亲已经接通了线,边说边离开了莉莉尼特,他打电话总是这样,“对,莉莉尼特在我这里……”

 

他走进别的房间,把门关上了。很久都没有出来,看来他不单单跟史塔克报一下莉莉尼特的平安而已。莉莉尼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慢慢地喝着奶茶,弓亲总是在家里堆满了这种东西,既不见他发胖,也不见他长高……是啊,她又想到他的身高了,这总是个能让她开心点儿的话题。

 

弓亲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莉莉尼特已经用架子上的饼干填饱了肚子,正在翻阅那些看不大懂的书籍。她抬起头,看着搁下手机的男人,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窝里的淡紫色好像也不是那么明亮了,他很疲累,莉莉尼特想,很疲累。

 

“对不起,”她小声说。

 

弓亲看向她,没有笑,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做的对不起人的事太多啦,你这是对不起哪一件?”

 

“诶……”

 

“史塔克脑子动不动就出问题,你可别被他传染了,长了张漂亮的脸,就别老犯蠢。”

 

至于漂亮的脸跟犯蠢是怎么在弓亲这里连接到一起的嘛,莉莉尼特没有半点儿兴趣。她冲他半是做鬼脸地笑了笑,不自在的暖流又冲进她的身体。莉莉尼特累得要死,她忽略了,不自在的那一部分——就让她打心底里更坦然地接受一次弓亲的那些关怀吧。这对他们的都好。

 

他的家不像是自己的家,没什么可玩的,也想不出没什么可做的事。弓亲照样不愿意说话,很快就一个人捧着书坐到一边去了。其实莉莉尼特还是多想问问,他跟史塔克到底……?但是弓亲已经说了别犯蠢了,问弓亲关于他的感情的事,八成就是犯蠢。

 

莉莉尼特不知道事情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她的心已经平静多了,她想,这次是自己有必要跟史塔克道歉,可是她又是那种死绷着面子的家伙……回家之后跟他撒娇得了。

 

但是今晚,她就住在这儿了。时间有点晚了,就算上床睡觉也不早得离谱。而且——是的,老是在说同样的话,她累死了。她用了弓亲那个让她窥视已久的浴盆——他居然在小小的单人公寓里装这玩意!只有一间卧室,弓亲哼着同意完全让给莉莉尼特。她当然不介意他睡沙发——他那张更舒服的沙发床。

 

在来路上剧烈奔跑的肌肉被热水泡的发酸,她套回了内衣,已经觉得视线模糊了。弓亲把她推进了卧室,促狭地嘟嚷着明天上学看你怎么办之类的事情,莉莉尼特一句也没回。她栽倒在他柔软的被褥上,脑袋一在枕头上陷好就被睡眠吞噬了。

 

她做了很多梦,全都模糊不清,只是令她辗转反侧。她满身冷汗地醒过来。一开始,莉莉尼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然后才认出弓亲的房间,她摸到弓亲的闹钟,夜光的指针被她颠倒了几下才能看清,已经算是凌晨了,夜很深。莉莉尼特挫败地把闹钟扔回去,翻个身,打算继续睡下去,却看到了门缝里的灯光,弓亲难道还没睡?他应该早点休息的。

 

莉莉尼特下了床,她的一部分神经不让她这么干,但是她……怎么能呢。她摄手摄脚地走过去,在已经过去的傍晚她也做过相似的动作吧,尽量不出声地,她把门拉开,张望着。

 

空气里有烟味儿,他抽烟吗?莉莉尼特从来就没有见过。她的目光搜寻了一圈,发现弓亲正坐在靠卧室门这一侧的长沙发上,挨着一边扶手。

 

并不是坐在……莉莉尼特迷迷糊糊地想,弓亲的姿势……她的脑子慢慢转着,弓亲……蜷缩在沙发上。他的腿折在胸前,用胳膊环着,低着头,头发和膝盖埋住了脸。烟灰缸摆在地上,塞满了烟头,还有他指间夹着的燃烧着的半根……他在干什么?他……

 

他在哭泣吗?

 

空气真是冰冷啊,莉莉尼特的心脏骤然收紧了。

 

弓亲抱成一团的身体从没显得这么小、这么单薄,狭窄的肩膀连同散落的半长黑发颤动着。抽噎之外,莉莉尼特甚至听得见他鼻子堵塞,只得张嘴发出的大大的喘息声。

 

不,不,不。莉莉尼特的脑子里有个听不见的歇斯底里的声音,别这个样子……

 

她曾经以为,对于弓亲,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强作的笑容更令人难受的事情了。可比起现在,莉莉尼特宁愿再看一千次他悲哀的微笑。弓亲是不可能哭的,服软的人才会哭。可就算全世界都熬不住了,他也不会有一丝妥协啊,他是那么强硬的人——

 

她可能发出了什么响动,总之弓亲注意到了。他顿了一下,慢慢抬起了头。莉莉尼特想赶紧关上门,退回去,退到那片陌生的黑暗里,可是她酸痛未消的小腿灌了铅。

 

弓亲朝她看过来,她的目光和破碎的淡紫色眼睛——和其中溢满的泪水相遇了。

 

“莉……”

 

她把那声脆弱的呼唤嘭地关在门外。她扑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心脏疼得几乎不会跳动了。很多东西掠过她的脑海,愠怒的眼睛,叹息,抿紧的嘴唇,微笑,放松、舒缓的眉头,手机铃声,拍在桌子上的手,硬邦邦的语调——“跟谁?”,驾驶座的缝隙里露出的发丝,疲倦的懒腰,笑声,没挂的胡茬,流泪的紫色眼睛,敏捷的紫色眼睛,叹息——“好好照顾他,好吗?”

 

她不明白。史塔克怎么了,弓亲怎么了,而她又——他们都是怎么了?他们不是一直互相关心着吗——他们不都爱着彼此吗?这个她还尚不认识的世界有多无情呢,至少他们之间还温暖依旧啊,但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呢?事情就不能变好一点吗,她连帮帮他们都不能吗——她连帮帮她爱的人都不能吗?那她又能——那她又能——

 

莉莉尼特浑浑噩噩地又睡着了,直到闹钟响起。她迟钝地打理好自己,客厅的烟头都收拾好了,弓亲一定整晚没睡,看起来摇摇欲坠,但莉莉尼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能顺着他假装昨晚没事发生。她拿过弓亲给她的饭钱和车费,空荡荡地,只裹着她的外套出门了。

 

今天天气变好了,非常晴朗。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可莉莉尼特这才发觉那一丝瘢痕都没有的天空有多丑陋,全是平板的蓝色,就像一整块假惺惺的劣质幕布。她不理会每个关心或者质疑她为什么一本书都不带就跑来上学的人,她也不想听课,去学校只是因为她没处可去。第一节课上到一半,莉莉尼特就请假跑出了教室。

 

她站在厕所的洗手台前,看着面前的大镜子。她的样子真是憔悴啊,怪不得教员什么都没说就把她放了出来。浅金色的头发乱糟糟的,弓亲都没提醒她一句。莉莉尼特看着这样的自己,不自觉地想起了史塔克凹陷的面颊,他最近过得很不好,吃不好也睡不好,总是满脸更深的苦闷……她又想起弓亲,昨晚流泪的淡紫色眼睛却已经在她的记忆里模糊不清了,她能一下子明晰地想到的,又是他眉梢和嘴角小小的欢快……

 

太迟了,她的眼泪怎么才流出来呢?她早就该、早就该哭起来了,为什么拖到现在,这么支着学校的洗手台抽抽搭搭呢?现在……

 

门又开了,不知道是谁进来打扰她。莉莉尼特透过眼泪愤恨地瞪过去,进来的是个跟她差不多高的人,她认识的,她曾经跟朽木露琪亚说过几次话,这是个可靠的学姐,因为什么事情休学了一阵子,她已经回校了吗?

 

“莉莉尼特?”

 

最近有多少人这么充满着关怀地叫她的名字了啊?露琪亚靠了过来,莉莉尼特想要躲开,她讨厌不熟知的人看见她哭,更讨厌他们过来安慰她,她才不要……可是虽然她往后缩了缩身子,露琪亚的手还是坚定地搭上了她的肩膀,另一只抚上了她的脸。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莉莉尼特想不透露琪亚为什么要用这种问句,她可能只是把她当小孩子,试图亲切的安慰一下罢了。但是她想高喊——她在心里高喊,非常孩子气的语句。

 

是这个世界啊。莉莉尼特抽泣着,是这个胡闹的、不知轻重的世界欺负我……

 

露琪亚充满好意的、柔软的、温暖的、小小的手其实让她很不舒服,这不是她熟悉的手,但她还是紧紧地抓住它,在学姐的轻声安慰里嚎啕大哭。手,她想起了那些手。巨大、粗糙的,瘦小、坚硬的,修长、冰冷的——无恶意朝她挥下的,寒冷中向她伸出的,跌落中将她接住的,现在哭泣中把她抚摸的……那些环绕着她,抚慰着她,保护着她的手……温柔的、充满关爱的手将她的心死死紧捏着。还有那些温柔的人……不甚温柔却努力对她温柔的人,那些她爱着、爱着她、相爱着的人……为什么,为什么?她无数次地问。究竟错在哪里呢,为什么,他们都浸润在温柔的爱意当中,却痛苦依旧?

 

 

 

Fin.

旧战场

20120311-13


 
评论
热度(17)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微博@-旧战场-
© 旧战场 | Powered by LOFTER